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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9章 生死之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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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“活著的人,托付使君。”◎

“喔喔喔———”

雞鳴聲叫了好幾遍。

一間屋舍裏,帳幔後的人終於掙紮著從昏睡中醒來,剛睜開眼睛,止不住的痛便讓咳嗽聲都疼得變了調。

待疼痛稍緩後,躺在床上的人艱難地依靠在床頭,向外喊:“牧淮!牧淮———”

門外霎時有了些響動,立刻便有人推門進來:“範大人,牧大人今天天不亮就出去了。”

“是不是昌黎郡那邊第二批藥材送來了?”倚靠在床頭的人因為激動而提高了聲音,但仍舊比不上正常說話的音量,“我幾日前便向郡守呈了文書,劉大人回覆我說因為郡中各地生疫,所以藥材的調動要慢一些———”

心中的喜悅蓋過了胸腔中致死的疼痛,他問:“是不是藥材來了!”

隔著一層帷幔,與他說話的人臉上的悲戚幾乎要抑制不住,幾次張口都因為哽咽而失聲。

即使已經病入膏肓,倚靠在床頭的人也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:“到底出什麽事了?”

“沒出事……沒出事———”被他詢問的人斷然否認,“第二批藥材確實來了,因為、因為我們在南屏鄉……牧大人怕他們找不到路,所以去迎接他們了……”

“是嗎?”

為了不被看出不對,帳幔外的人努力用輕快的語調回覆他:“是來了,第二批藥材已經來了!範大人您好好養病,都會好的,所有人都會好的……”

“來了就好……來了就好……”範元鐸的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,疼痛再次蓋過了他的神經,讓他的語調趨於無力,“這樣……我也放心了……”

待他的聲音完全消失後,守在外面的人才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。在關上門後,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滾滾而落。

什麽第二批藥材,什麽牧大人前去迎接———騙人的……全是騙人的……昌黎郡那邊根本就沒有半點要給予他們援助的意思,牧大人今早是孤註一擲地去昌黎郡了,兩萬多人,總不可能生生熬死在這裏吧!

回覆的人在門外死死地咬住唇,疾步向外不讓自己哭出聲來,大夫已經說了,範大人……就在這兩日了……

祝淩翻遍了整個縣衙,終於在縣衙公堂的驚堂木下找到了一封壓著的信。

信上說因為瘟疫最早是從撫寧縣主街道那邊爆發的,來勢洶洶無法控制,所以撫寧縣令範元鐸與撫寧守軍將領牧淮在經過決斷後,果斷將撫寧縣中染病死去的百姓的屍體集中焚燒,然後將百姓中染病之人全數集中到南屏鄉,與染病百姓接觸過的集中到濰鄉,剩下的百姓則分布到除這兩鄉以外的地方。撫寧縣城因為死去人數太多,範元鐸覺得不安全,所以將城中百姓也盡數撤離了。如果有人進入撫寧縣,尋範元鐸可入南屏鄉,尋牧淮可至濰鄉。

【呼……】意識空間裏的小白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【總算知道這兩萬多人的下落了……】

之前整個縣城裏空蕩蕩的,它還以為鬧鬼了呢!

“不對勁。”祝淩看著那封信,眉頭越皺越深,“撫寧縣這麽大的動作,為什麽昌黎郡那邊一點記錄都沒有?”

整縣的暫遷並不是件小事,就算撫寧縣令範元鐸能在幾日之內組織百姓完成這場高難度的暫遷,他也不可能將這件事瞞下來不上報,要麽就是劉蘅扣押銷毀了這條消息,要麽就是還有她不知道的隱情。

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,南屏鄉她都必須去一趟。

祝淩將信重新壓回到驚堂木下,方便下一個來訪者查看,然後轉身出了縣衙公堂,還未到大門口邊,便聽到載她來的車夫和人交談的聲音。

撫寧縣既已全縣撤離,怎麽還會有人在這裏?

祝淩一邊思索一邊走到大門口,門口和車夫交談的人牽著一匹馬,全身包裹在軟甲之中,頭上戴著兜鍪,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。

那嚇得戰戰兢兢的車夫見她來了,宛如見到了救星,忙不疊道:“使君!”

這一聲稱呼也吸引了那全身覆甲之人的註意,他將目光轉過來:“閣下可是代巡使?”

幾縣因為瘟疫的緣故都被控制起來了,消息相對閉塞,剛剛和車夫的交談太過短暫,車夫還抱著一定的戒心,就算有稱呼打底,覆甲之人一時也不敢肯定她的身份。

“正是。”祝淩頷首,憑她面前這人身上的軟甲制式,她隱約猜到了這人的身份,“我奉燕王之令,前來協助昌黎郡治疫。”

她自袖中掏出一方印璽向前一遞:“撫寧縣不是全部退居鄉裏了嗎?牧大人來此所謂何事?”

牧淮遲疑了一會兒,還是接過了那方印璽查辨真偽:“瘟疫最初爆發時,郡守大人派人送來了一批藥材,早在數日前便消耗殆盡,求援的書信一封封發出,第二批藥材卻遲遲不到。我打算輕騎快馬去昌黎郡查探,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的變故。”

“途徑縣衙時發現他守在這裏———”牧淮指了指車夫,“所以我才過來看看。”

在確定了印璽為真後,牧淮將印璽還給她,疑惑道:“使君怎會這般輕裝簡行深入險地?”

祝淩一定程度上是當今燕王的象征,理應坐鎮昌黎郡指揮調度,而不是深入到瘟疫中心來。

“劉蘅那邊出了些事,所以此次由我帶隊。”祝淩沒在這兒和他說劉蘅試圖將瘟疫的狀態死死蒙在鼓裏的消息,一是劉蘅平時官聲太好,解釋起來麻煩,二是牧淮作為撫寧縣的主心骨之一,如果不能很好的收斂情緒,容易給下面招來恐慌,“你不必再去昌黎郡了,第二批藥材今日傍晚便會送到。”

牧淮有些遲疑:“可……”

“牧大人,我這是在通知你,不是在和你商量。”那位年輕的使君看向他,語氣中帶著不可反駁的威嚴,“帶我去見撫寧縣令範元鐸。”

祝淩是中午到達的南屏鄉,南屏鄉的建築都是低矮的土墻,上面蓋著一層層的茅草,門窗都是木頭的,不少都顯示出年代久遠的破敗來,稀疏的籬笆七歪八扭,裏面圈著兩三只農戶飼養的雞鴨,偶爾才能聽到一聲不算大的狗吠,整個地方都透露出一種陰沈壓抑。

牧淮帶著祝淩從這些茅草屋前經過時,隱約還能聽到痛苦的呻吟,隨著牧淮越走越深入,祝淩鼻端聞到了焚燒物品過後所特有的味道。祝淩微微一停頓,牧淮便註意到了。

“所有死去百姓的屍骨和他們用過的東西……都在南屏鄉最西邊用火燒盡了。”牧淮語氣平穩,只是牽著馬韁的手緊攥,“向大夫前日便帶著他的學徒去了深山裏采藥,如今都還沒有回來。”

“又死去一千多人了……”他說,“現在這裏活著的人還有四千餘。”

祝淩問:“從其他地方送來的百姓,竟然有這麽多?”

南屏鄉裏死去一千多人後,應該最多只餘下三千,但南屏鄉人數不減反增,唯一可能就是其他鄉裏染病的百姓,全部集中到了這裏。

“瘟疫是會傳人的。”牧淮說,“新至的……大多都是濰鄉的百姓。”

他們和染了疫的人接觸過,於是自身也難以幸免。

牧淮帶著祝淩走到了南屏鄉東邊村落的最裏面,在一間屋子前停步:“使君要找範元鐸說些什麽?我可為使君轉述。”

祝淩道:“有些事我需當面問範元鐸。”

“不可。”牧淮搖了搖頭,“範元鐸也染上了瘟疫,使君與他接觸太過危險。”

“難道牧大人與他接觸後再與我轉述,我就不危險了嗎?”祝淩搖了搖頭,“我是醫者,不會那麽輕易染上疾病。更何況,我若是害怕這些,我就不會到撫寧縣,更不會隨你進入南屏鄉。”

“牧大人,我們掛念百姓的心都是一樣的。”這位在牧淮眼裏一路說一不二的使君難得地說了句軟話,“我意已決,你不必再勸。”

……

祝淩說服了牧淮進了這間屋子,見到了在縣衙公堂驚堂木下留信的撫寧縣令範元鐸。範元鐸躺在床榻上,意識已經處於渙散的邊緣,祝淩坐在床榻邊,指尖在他手腕上一搭,在技能的加持下,指尖下的脈相明確地告訴她———範元鐸已經無力回天了,全憑一口氣吊著,什麽時候這口氣散了,什麽時候人就不在了。

許是察覺到了祝淩的動作,躺在床榻上的範元鐸掙紮著恢覆了片刻清明:“君……是何人……”

“我是燕王派來的代巡使。”祝淩收回了搭在他手腕上的手,只覺指尖灼燙,惋惜和悲哀交雜,這時她才意識到,玩家的技能只能加持於玩家自身,是一種多大的殘忍與悲哀。

“援助南屏鄉的藥材今日傍晚會到。”祝淩說著他最想知道的消息,“遏制鼠疫的藥方已經研制出來了,不會再像如今一樣死這麽多百姓了。”

———這確實是範元鐸最想聽到的消息。

這個消息像是給他打了一針強心劑,範元鐸眼裏綻出光彩,作為最早感染的那批人,他早已油盡燈枯,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抓住祝淩的手腕,敢於深入南屏鄉這瘟疫之地的人,必然會將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:“撫寧縣還有兩萬六千六百五十七人。”

他咬著牙,一字一句:“活著的人,托付使君。”

生死之前,他沒有想過問自己能不能治好,能不能繼續活著,只是想著那些還在瘟疫之中、病痛之下掙紮的百姓。

祝淩拍了拍他的手背,喉中溢出一聲低低的嘆息,她垂眸掩住眼中憾色:“我必竭盡全力。”

這是回答,也是承諾。

範元鐸笑著,眼淚從他眼角落下,滑入他早生的華發中。

傍晚,在祝淩提前做好的安排之下,一輛輛馬車載著遏制瘟疫的藥材,有序進入了南屏鄉,隨著這些馬車越來越深入,那些呆在低矮屋檐下、躲在籬笆墻後的、還能行走的百姓眼中的光越來越熾盛。

入夜,在與祝淩做清一切交接後,範元鐸咽下了最後一口氣,終是撒手人寰。

他的屍體在火焰中被焚成灰燼,骨灰裝入一個粗糙的陶罐中,等待著鼠疫結束,葬入故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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